金陵一梦

午后的太阳终于彻底从迷雾中挣脱出来，肆意地落在一群忙着丰收的人身上。不宽的水泥公路上鱼贯停着几辆卡车，不时有人背着背篓，挑着担子吃力地走来，停在卡车面前，把金黄灿烂的柑橘递到几个挥汗如雨的大汉面前，倒进卡车里去，铺满一地的黄金。

村官林菲正在帮一户儿女都不在跟前的老人赶摘柑橘。比成年人个子高不了多少的树上缀满了柑橘，有的甚至压得枝头贴在了地上，在泥土中挣扎。金黄的颜色包围着整棵树，小小的树叶从一绺绺柑橘中间偷偷伸展出来，画上一丝丝绿色。林菲脱去了外套，仅穿一件线衣，汗水顺着细长的脖子流下来，能够感觉他们在脊梁上汇溪成流。对面的老妪很热情，看着林菲红通通的脸庞有些过意不去，把自己的外套铺在地上，直让林菲坐下来休息会儿，吃一个柑橘解解渴。

这个已经60多岁的老妪头上戴着一顶黑灰相间的毛线织就的帽子，压着两鬓花白的头发 ，劳作了半日，有些散乱，黝黑的脸在太阳底下看上去像没有洗干净，嘴咧着，憨憨地笑，这收获的季节。上身套着一层又一层不同颜色织成的宽松毛衣，下面穿一条垮垮的洗得发白的裤子，还是十几年前林菲非常熟悉的奶奶的模样。她一手捏着一个柑橘，另一只手剪开梗枝，然后弯腰，小心地把柑橘放进箩筐里，像呵护婴儿一样，然后直起腰来抓住另一个柑橘。如此机械的动作持续了大半天，竟不曾露出一丝疲惫的样子。

久坐办公室的林菲渐渐不及老妪的敏捷，有些松懈，可抬头就能看见那老妪干活的同时还经常透过密密的柑橘叶爱怜地看着她，不时提醒：“细妹，小心刺，慢点没关系。”那浑浊眼眶里挡不住浓浓爱意的散发，包围着林菲。开始让她非常尴尬，针芒刺背，浑身的不自在，总想躲到树叶背后去。然而即使不看，也觉得那眼神仍然停留在自己身上，如影随形，这种感觉是那样熟悉，曾经有很多次有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人也这样地注视过自己。

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一排高高的柑橘树守卫在屋前高高的院坝边坎上，从春天花开到秋天果黄，林菲翘首期盼，小心翼翼地守护者它们，驱赶着院子里那些时刻窥视的孩子们和树上不时停留，吸干果树汁的硬壳虫。

也是这样的好天气，小菲站在树下，仰望着树杈上站着的妈妈，看着她小心地摘下一个又一个金黄的果实，小心地放进篮子里，满了，顺着树干送下来，让小菲倒进箩筐里。那时，她会蹲在树杈上，爱怜地看着她，细细嘱咐道：“慢一点，碰伤了容易坏。”偶有一两个“不小心”掉下来的柑橘，被小菲迫不及待地送进自己嘴里，一抬头，准能看见妈妈的会意的笑容和怜爱的眼神，一如嘴里柑橘的甜蜜。

想到这里的林菲干得更起劲了，她要帮助这个眼神像妈妈的老妪多干一点活，好使她轻松些。

太阳开始西斜，掉到了远远高山的下面，剩下天边一片金黄的霞光，漏下来，滴在绿绿的树叶上。林菲拎着自己的外套跟在老妪的身后往回走，看着被满满一背柑橘压弯的佝偻的身躯，缓慢小心地走在宽阔的大道上。林菲眼眶有些湿润，赶上去用双手抬起背篓的底部。老妪笑了，“细妹，你心真好，肯定很孝顺你爸爸妈妈吧。”林菲想起并不是很远的妈妈，似乎可以看见她正背着沉重的背篓走在小路上。这几个月也不曾回去看看她，此刻听来，孝顺二字就像是沉甸甸的山峰压在自己的肩上。曾经，小背篓压在背上感觉沉重的时候，撒娇了，身后还会有妈妈的双手，现在，要怎样才能如释重负呢？

林菲提着沉沉一袋精挑细选，塞到她手上来的柑橘，告别了老妪。走过一棵棵摘去累累果实，迎着晚风恣意摇摆的柑橘树，清香的树叶和醇香的柑橘味环绕全身。拐弯时，习惯的回头，发现那老妪还站在一棵柑橘树下望着她，远远的，仍然十分清晰的留恋的眼神，见她回头，连忙招手示意。林菲赶紧转身，大步地走远，仰起头，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下来。这一幕，是那样频繁地出现在林菲的生活里：离家时，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天气，妈妈定会执着地站在院坝里，凝视着林菲离去。在拐弯的时候，林菲回头看看，总见她形单影只地站着，不招手，不说话，默默。

这一刻，她开始懂得这眼神。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