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一梦

鸟儿破开漆黑一片的蛋壳，睁开湿漉漉的眼帘，好奇地打量这个明亮的世界。一片修长的竹叶不慌不忙地从她头顶飘过，轻轻地拂过她湿润的羽毛，悠悠然贴向地面。不一会儿，妈妈衔着一粒幼虫飞回来了，轻轻停下，笑意盈盈地伸过嘴来，把幼虫放进了鸟儿迫不及待张开的嘴里。

一根根碗口大的竹子，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昂然向上。光滑的竹干笔直挺立，伸展到半空，竹枝一下子茂密起来，竹叶交缠，遮住了毒辣的太阳，掩藏着鸟儿的家。阳光或雨水总是渗透竹叶亲吻到鸟儿的身上。

在等待长大的时间里，鸟儿总是孤独地伸长了脖子，睁圆了眼睛，听风拂过竹叶，低吟出悦耳的乐曲，看一片片竹叶飞舞，从生的离别到死的相聚。她无数次想飞起来，像妈妈那样飞出竹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家离地面是那么高，光是看看就已眩晕，如果跌下去一定会粉身碎骨。长大是如此漫长，一天又一天，一秒又一秒，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有一天，鸟儿终于忍不住，她颤颤巍巍地站在窝沿上，尝试着张开稚嫩的翅膀，用力一蹬腿，离开了家。“我也可以飞了，哈哈……”还没回过神来，鸟儿突然觉得身旁的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身体没了重心，像一片竹叶那样向下飘落。她用力地扑棱着自己的翅膀，回想着刚才飞起的感觉，努力向上，却仍然只是坠落。她赶紧大声地呼救，“妈妈……”她闭上眼睛，心中默默地向这个世界，向妈妈告别：“我都还没来得及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鸟儿跌落在松软的枯竹叶中，无数曾跟她挥手告别的竹叶簇拥着她，温柔抚摸着她惊异的羽毛。她慢慢张开眼睛，站了起来，一脚高，一脚低，小心翼翼地竹叶上走起来，慢慢地跑，感受到空气的流动，羽毛变得轻灵，托起她幼小的身体向竹林外面飞去。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岛。

一块淡淡的翡翠缎面围过岛屿的腰间，连绵逶迤，围向浓墨如滴的天空，融化在一片灰蓝中。宽阔宁静的江面云烟氤氲，几只小舟悠闲的飘浮在水面上，和岸边树木青草一起倒映在清澈透亮的水中，静止得如诗如画。沿岸黄土裸露，江水轻柔，一棵棵光滑黝黑的树根经历了万水千山的跋涉，疲倦地趴在上面，将脚深深地插进泥土中，扎根于此。几条小溪沟弯弯曲曲地从岛心蔓延开来，滴滴答答地掉落在江水里。岸边洼地上，野草肆无忌惮地疯长，遮住了阡陌纵横的小路，密织成一块绿色的地毯，围绕在红杉林边。数不清的小伙伴们在草面上低飞高翔，追逐嬉戏，欢叫着。

鸟儿喜欢那始终平静的翡翠缎面；喜欢偶尔从水面掠过的白鹭和它沾起的一串串珍珠；喜欢缓缓走过的桅杆甲板。一有时间，鸟儿就蹲在水边那黝黑的树桩上，期待着飞过的白鹭，期待着驶过的桅杆，期待着他们要去的远方。

鸟儿开始练习高飞，她不想和妈妈那样永远只能停留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小岛上，看四季不变的江水，看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青草。她一口气越过整块洼地，一口气飞过整片竹林，不飞到筋疲力尽绝不停下。终于可以站在竹子顶端，看着云彩擦身而过，隔水相望的那个世界，怎么竞像是一个个重重叠叠直至耸入云端的火柴盒？

鸟儿跟妈妈告别，追着桅杆离去，她看见了妈妈眼里噙着的泪水和孤零零的身影。

火柴盒的世界，树木矮小稀落，排列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两边，身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即便是瓢泼大雨也不能冲洗干净。树叶间空空荡荡，找不到一只鸟窝。鸟儿茫茫然飞来飞去，却始终找不到吃的，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停脚歇息，精疲力竭。她有些后悔了，想回去皇华岛的家，却总有些不甘心。

鸟儿坚持着，累了在电线上休息，饿了在垃圾里找点残羹剩饭，渴了在下水道里喝点臭水。

几经波折，鸟儿在一个阳台上，几株郁郁葱葱开满小花的灌木丛中，看见一只羽毛鲜艳、举行优雅的鹦鹉正漫不经心地吃着稗子。她赶紧飞过去，眼巴巴地看着它。鹦鹉高傲地斜睨了她一眼，摇着头，垫起脚，拨了些许食物给灰头土脑的鸟儿。

鹦鹉指给鸟儿一条在城市里的生存之道。

经过无数次的努力，鸟儿也可以住在一只精致的鸟笼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干干净净。她只管梳理好自己的羽毛，练习好自己的嗓音，无需辛苦的寻觅，就有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主人闲暇的时候，跟着他去不同的地方，见不同的人，看不同的风景。

时间长了，隐隐地，鸟儿觉得世界好像永远与自己隔着一堵墙，一堵几根纤细金属织成的围墙。阳光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风被分割成一小缕一小缕的；树被分割着一小截一小截的。鸟儿经常扒着墙，把头努力地从缝隙中伸出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的看着这个已经与自己无关的世界。鸟儿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每天百无聊赖的梳理着自己翅膀上的羽毛，看着它一天天变小。

她再也飞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