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一梦

清晨，天还未全亮，村子里静谧极了，听着微风吹过枯枝，刮得干燥的树皮“扑扑”的抖动着，几只麻雀懒懒地停在上面，蜷缩着羽毛，一动也不动。

父亲蹲在院子里潦草地吃过了一顿简单的早餐，就一个人慢慢地在院坝外侧的路上挖出一个简易的土灶，搁上一口铁锅，接着从田里挖来湿土，围着灶沿抹了一圈，倒上半桶水，盖上一张破旧的斗笠，吩咐母亲把柴火烧得旺旺的。一个人慢吞吞地去请杀猪匠和邻村陈二爷来帮忙。

太阳升得高高的时候，铁锅里的水终于沸腾了，杀猪匠忙着准备刀具和接猪血的盆子，父亲和陈二爷去负责把猪赶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终于一前一后地哄着一头摇尾响鼻的白毛猪出来了，待它走到一张横卧的石条边上时，杀猪匠抓住机会突击，右手抓过它的耳朵，左手抄起肥猪的一只前腿，它前半身便躺在石条上了。就在这一刹那，父亲抓着它的尾巴，抄起它一只后腿，全身压到它身上去，陈二爷也倒在它肚皮上，顿时，凄厉尖锐的叫声响彻天空，那么突兀地，惊吓了那几只麻雀。过了半分钟的时间，叫声停止了，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谧。

可是从前，和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早晨天刚蒙蒙亮，牛奶一般浓稠的雾笼罩在屋顶上，飘荡在如有一层雪花的野草上，一群趾高气扬的大白鹅慢慢踱过去，“咔咔”作响，后面跟着低眉顺眼的灰鸭子，渐渐地消失在白雾中。

过了一会儿，一大帮小孩陆陆续续跑来了，他们跟在父亲的身后跑进跑出，看着他一锄一锄地挖出一个灶来，跟着他挖来湿土，糊在铁锅的四周，若不喝止，热心的半大男孩们还要撩衣卷袖地帮忙。等到第一把稻草燃起的淡淡烟圈升上树顶时，村里的老人们开始抱着小板凳，提着烤火笼颤颤巍巍地走来了，围坐在灶前。最早的那一个会接过母亲手里的烧火棍，换下她来，她便去院坝里摆上条凳，大大小小的簸箕，然后背上背篓，提着篮子去菜地里摘菜，准备着接下来丰盛的刨猪汤。

壮实的小伙子们也来了，和那群跑前跑后的小孩们一起围到矮矮地猪圈边上去，吓得那头死到临头的肥猪紧贴在墙壁上瑟瑟发抖，惊恐地看着笑翻了的人群。笑够了的人们上前，揪耳朵的，揪尾巴的，拉扯背上脊毛的，任猪怎么挣扎，嚎叫，也被挤着上了断头台。这时间，狗叫声，鸡鸣声，人们品头论足的声音将肥猪垂死挣扎的声音淹没在生机勃勃的村落里。

等到这头猪完全停止挣扎了，杀猪匠取出打气筒，将铁嘴插进肥猪的后腿，立刻便有孩子抢着接过去，争先恐后地朝里打气，不一会儿，原本肚子瘪瘪的肥猪长出了一个啤酒肚，短短的四条腿撑开了，仰指四方，脖子上刀印的地方“咕咕”地冒着气泡，没有流尽的鲜血不紧不慢地滴下来，浸湿了一大块土地。胆大的狗会瞅准机会跑过来，埋头吮吸着这充满腥气的剩血，怎么赶也不走。这个时候，杀猪匠和大人们蹲在旁边，悠哉乐哉地抽着烟，用眼评估这头肥猪毛重多少？

等到锅里的水沸腾后，肥猪被推下锅了，大人们分工协调，淋水的，拔毛的，从容地将这头肥猪刨得油光水滑，白白嫩嫩，最后挂上树杈，剖膛开肚，被肢解。这时，小孩们却和老人们在灶前争论起来，原来，小孩们怀抱着一个个红薯，朝火塘里扔去，烤红薯浓烈的香气诱惑着他们的味蕾。老人们却要往烤火笼里盛火灰，好抵挡着数九里沁骨的寒冷，但他们是“争”不过小孩的，盛了一两个火笼之后，剩下的会转战到厨房去，帮着摘菜回来的母亲下厨。

蒸上一屉香气四溢的椿树蒸饭，下面藏着几碗粉蒸肉，炖上浓稠的萝卜大骨汤，大蒜炒出嚼劲十足的回锅肉，酸姜萝卜炒上鲜嫩脆香的猪肝，嫩绿的芹菜配着猪脊肉丝，小青菜调出血旺汤，再配上些其他的蔬菜和下酒菜，分成两大桌，摆在早已打扫干净的堂屋里。赶着小孩们去村子里逐个请人，大家客气礼让着上了桌，喝着老白干，讲着这时节经典的一些老段子；小孩们则挤在另一桌，哄抢着菜，笑声，咀嚼声，杯盏碰触声，掀翻了屋顶。

就这样，从冬至开始，到立春结束，村子里一家又一家轮过去，清闲又忙碌的冬闲季，热闹而欢笑的刨猪汤温暖了从前的寒冷的冬天。

然而，今天，忙碌了一上午的父亲和母亲终于准备好了一大桌菜，却只能看着它们孤零零地冒着些许热气，杀猪匠忙着去下一家了，陈二爷早已急着回家去照顾小孙子了，偌大的堂屋里只剩下父亲和母亲两个人。母亲不死心，拨响了儿子的长途电话，对他说：“幺儿，咱们屋头的年猪今天都已经杀了，你啷个时候才回来嘛？”“妈，今年请不到假，我就不回去了，明天给你们寄点钱，你和爸好好的过春节。”母亲急着说：“你都好几年没回来过年了，村子里的人又差不多都迁走了，好冷清啊！你挤点时间，哪怕回来一天也行噻！”“妈，我忙着准备材料呢，马上就要开会。不说了啊。”

父亲和母亲对望了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开始吃又只有两个人的饭。